慎題目 端人品 厲風(fēng)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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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詩非難,命題為難。題高則詩高,題矮則詩矮,不可不慎也。少陵詩高絕千古,自不必言,即其命題,已早據(jù)百尺樓上矣。通體不能悉舉,且就一二言之:《哀江頭》《哀王孫》,傷亡國也;《新婚別》《無家別》《垂老別》《前后出塞》諸篇,悲戍役也;《兵車行》《麗人行》,亂之始也;《達行在所》三首,慶中興也;《北征》《洗兵馬》,喜復(fù)國望太平也。只一開卷,閱其題次,一種憂國憂民、忽悲忽喜之情,以及宗廟丘墟、關(guān)山勞戍之苦,宛然在目。其題如此,其詩有不痛心入骨者乎!至于往來贈答,杯酒淋漓,皆一時豪杰,有本有用之人,故其詩信當(dāng)時,傳后世,而必不可廢。
放翁詩則又不然,詩最多,題最少,不過《山居》《村居》《春日》《秋日》《即事》《遣興》而已。豈放翁為詩與少陵有二道哉?蓋安史之變,天下土崩,郭子儀、李光弼、陳元禮、王思禮之流,精忠勇略,冠絕一時,卒復(fù)唐之社稷。在《八哀》詩中,既略敘其人;而《洗兵馬》一篇,又復(fù)總其全數(shù)而贊嘆之,少陵非茍作也。南宋時,君父幽囚,棲身杭越,其辱與危亦至矣。講理學(xué)者,推極于毫厘分寸,而卒無救時濟變之才;在朝諸大臣,皆流連詩酒,沉溺湖山,不顧國之大計。是尚得為有人乎!是尚可辱吾詩歌而勞吾贈答乎!直以《山居》《村居》《夏日》《秋日》,了卻詩債而已。且國將亡,必多忌,躬行桀、紂,必曰駕堯、舜而軼湯、武。宋自紹興以來,主和議,增歲幣,送尊號,處卑朝,括民膏,戮大將,無惡不作,無陋不為。百姓莫敢言喘,放翁惡得形諸篇翰以自取戾乎!故杜詩之有人,誠有人也;陸詩之無人,誠無人也。杜之歷陳時事,寓諫諍也;陸之絕口不言,免羅織也。雖以放翁詩題與少陵并列,奚不可也!
近世詩家題目,非賞花即宴集,非喜晤即贈行,滿紙人名,某軒某園,某亭某齋,某樓某巖,某村某墅,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,今日才立別號,明日便上詩箋。其題如此,其詩可知;其詩如此,其人品又可知。吾弟欲從事于此,可以終歲不作,不可以一字茍吟。慎題目,所以端人品,厲風(fēng)教也。 若一時無好題目,則論往古,告來今,樂府舊題,盡有做不盡處,盍為之。哥哥字。
——【清】鄭板橋《鄭板橋家書》
【小識】
鄭板橋不僅是著名書畫家,也是詩人。他的詩文,都很貼近現(xiàn)實,他對當(dāng)時流行的“神韻說”“格調(diào)說”,不是很認可。他對形式主義、擬古主義,比較反感?!靶∪逯暮嗡L,抄經(jīng)摘史饾饤強。玩其詞華頗赫爍,尋其義味無毫芒?!彼鲝垺拔谋厍杏谌沼谩保瑥娬{(diào)文學(xué)作品要反應(yīng)民瘼,繼承的是明末顧炎武的經(jīng)世致用文學(xué)觀。在詩歌創(chuàng)作上,推崇杜甫,繼承的是現(xiàn)實主義的傳統(tǒng)。
此信寫于乾隆十年(1745年),鄭板橋時任范縣縣令。不久,調(diào)任濰縣。在這封信里,鄭板橋把杜甫的詩和陸游的詩,作了一個對比,討論了文品與人品的關(guān)系,包括作家和時代的關(guān)系。
一開篇,他就說:“作詩非難,命題為難。題高則詩高,題矮則詩矮,不可不慎也。”此話可謂懂詩者之言。我早年曾寫過一篇文章《題目如臉》,覺得一篇文章,乃至一部書,題目是很重要的。甚至可以說,好的題目是成功的一半。某種意義上,只看標(biāo)題,就可以知道這部作品的質(zhì)量。
鄭板橋說,“命題為難”,是很有道理的。一看題目,題目高的,自然詩就高了,題目矮的,詩自然就矮。“不可不慎也?!比缓?,他結(jié)合杜甫和陸游的詩題展開論述,發(fā)人深省,也是極好的文學(xué)批評文字。他認為,杜甫的詩高絕千古,自不必言,就看他的“命題”,“已早據(jù)百尺樓上矣?!北热纾瑐鰢?,就有《哀江頭》《哀王孫》,悲戍役,則有《新婚別》《無家別》《垂老別》《前后出塞》諸篇,等等,“只一開卷,閱其題次,一種憂國憂民、忽悲忽喜之情,以及宗廟丘墟、關(guān)山勞戍之苦,宛然在目?!逼鋵?,閱讀鄭板橋這樣的文字,也是一種藝術(shù)的享受,也讓我們對杜甫的詩有了更深的認識。
鄭板橋說,杜甫往來贈答之人,“皆一時豪杰,有本有用之人,故其詩信當(dāng)時,傳后世,而必不可廢?!贝_實是“杯酒淋漓”,讓人感慨。而陸游呢?卻沒有什么大人物。因為當(dāng)時的“在朝諸大臣,皆留戀詩酒,沉溺湖山,不顧國之大計”。所以,“是尚得為有人乎!是尚可辱吾詩歌而勞吾贈答乎!”沒有人可以讓陸游值得去贈答的。難怪他的詩題大都是《山居》《村居》《夏日》《秋日》,“了卻詩債而已?!边@種從時代入手進行的詩歌分析,雖然今日看來不太新鮮,但力量依然不減。
至于陸游詩歌的題目,鄭板橋說:“詩最多,題最少。不過《山居》《村居》《春日》《秋日》《即事》《遣興》而已?!标懹未媪舻脑姼杞f首,可是題目如此之少,為什么呢?他說,安史之亂,天下土崩,但還有郭子儀、李光弼、陳元禮、王思禮等人,“精忠勇略,冠絕一時,卒復(fù)唐之社稷?!倍懹嗡幍臅r代,“君父幽囚,棲身杭越,其辱與危亦至矣。”南宋偏安一隅,“暖風(fēng)熏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?!倍切├韺W(xué)家,空談玄理,卻無一點治國之才。用陸游的話是:“講理學(xué)者,推極于毫厘分寸,而卒無救時濟變之才”。況且,“國將亡,必多忌,躬行桀、紂,必曰駕堯、舜而軼湯、武?!边@話說得真是辛酸之極。至于屈顏媚膝,搜括民膏,殺戮大將,增加歲幣,真可說是“無惡不作,無陋不為。”當(dāng)是時也,“百姓莫敢言喘,放翁惡得形諸篇翰以自取戾乎!”老百姓都不敢言喘,陸游怎么敢在詩歌里表達呢?不是自己取禍嗎?
當(dāng)然,如此看來,陸游遠不如杜甫了。“杜之歷陳時事,寓諫諍也;陸之絕口不言,免羅織也?!倍鸥Ω矣谥G諍,陸游只是明哲保身,“免羅織也?!?/p>
鄭板橋告誡弟弟,可以一年不寫一首詩,但“不可以一字茍吟” ?!捌垺弊郑玫煤??!吧黝}目,所以端人品,厲風(fēng)教也。”這是鄭板橋這封信的文眼。注重詩歌題目,不僅僅是為了寫詩,而是“端人品,厲風(fēng)教”。(楊光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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